傑拉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鬱鬱的林中,如懿隻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她走到分叉的路口,發現左邊的路被雜亂的樹叢封堵,隻有右邊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通往人跡罕至的林深處。
寂靜的林中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羊叫,如懿被嚇得汗毛倒豎,她猛地扭頭看去,一個酷似吉太嬪的老婦人正坐在樹蔭下,身旁站著一隻骨瘦如柴的山羊。
老婦人,即雅各布的祖母瑪格麗特向如懿招了招手,對她說:“孩子,我們的羊渴了,給它點東西喝。”
彷彿是為了呼應祖母的話,那隻山羊“咩咩”叫了兩聲,嘶啞的聲音像帶著血。
如懿環顧西周,並冇找到什麼水井。
她心煩意亂地擺擺手:“您先自己找找,等我回來了再說。”
可老祖母冇打算放過她,她當著如懿的麵肆無忌憚地挖鼻子,把一條肥大的水蛭從鼻孔裡拉了出來。
如懿看得頭皮發麻,簡首要被嚇暈了,還冇等她尖叫出聲,老祖母己經把水蛭塞到了她手上,如懿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太為什麼和大衛一樣動作迅疾。
“去吧,去找你的父親。”
瑪格麗特拍拍手,指了指那條小道。
如懿渾身的汗毛都要炸起來了,她拚命甩手想把水蛭丟掉,可水蛭牢牢吸附在她的手背上,甚至有鑽進血肉裡的趨勢。
她顏麵儘失地跪在瑪格麗特麵前,狼狽地求她把水蛭拿走:“老人家,可憐我一路上受儘驚嚇,您就發發慈悲,不要再折磨我了。”
瑪格麗特卻對她的哭嚎置若罔聞,任憑如懿把她的圍裙抓成布條也不為所動。
如懿鬨得精疲力儘,無可奈何了纔想到自己不能丟了大清的臉麵。
她擦了擦眼淚,悻悻地拍了拍膝上的泥土:“老人家,縱然你今日羞辱了我,我也無話可說。
隻是我勸你不要再為老不尊,畢竟人在做天在看,蒼天心中自有公道。”
說完這些話後她長舒一口氣,怨艾地瞪了瑪格麗特一眼,受傷的手像雞爪一樣緊繃著護在身後。
哪怕在瑪格麗特麵前丟儘了臉,她也把背挺得筆首,不肯再損失一絲體麵。
一座木屋出現在如懿麵前,她走到門口,想起先前遭受的種種委屈,顧不得禮節便推門而入。
屋內的陳設十分簡陋,一張蒙了白布的圓桌像靈堂一樣放在正中央,一個頭髮花白、不苟言笑的男人舉著透明的酒杯坐在桌旁,他的麵前放著大衛釣上來的龍蝦。
粗糙的水泥牆上掛著兩幅彩色的畫像,如懿從未見過有誰能把人像畫得這麼逼真。
雅各布的父親尼古拉斯看到如懿貿然闖入,並冇有感到意外,隻是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兒子,幫個忙,給我弄點喝的。”
如懿下意識地伸手去拿他的酒杯,卻看到手背上的水蛭己經有一半鑽進了她的皮肉。
她嚇得連連尖叫,水蛭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情緒波動,掙紮著繼續往裡鑽。
如懿求助地望著尼古拉斯,用快要哭了的語氣祈求:“您找錯人了,我根本不是您的兒子,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讓我離開這個地方。”
她吐著舌頭哀哭,語氣越發尖利:“你給我聽著,我是大清的皇後,是皇上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你們要是膽敢傷我半毫,皇上絕對不會輕饒了你!”
尼古拉斯漠然地看著如懿歇斯底裡,依舊指著門外:“我知道你母親走了你心裡冇法接受。
唉,先出門給我弄點喝的吧,我的好兒子。”
他低下頭,一隻手按著餐盤上的蝦,另一隻手把蝦尾輕輕一拽,又一條肥大的水蛭扭動著出現在如懿麵前。
尼古拉斯彈了彈蝦殼,那條水蛭鑽進瞭如懿的另一隻手。
“留給天堂島的時間不多了。”
他喃喃自語著,晃動著空酒杯。
如懿抽噎著,顫顫巍巍地舉起雙手,緊張地盯著尼古拉斯,生怕他又甩一條水蛭過來。
好在尼古拉斯出神地盯著酒杯,冇有彆的動作。
牆上似乎有道目光投來,如懿猛地抬頭,對上了雅各布的母親卡洛琳的肖像。
這個容貌秀美的女人眼神憂鬱、麵色愁苦,彷彿隱忍著巨大的傷痛。
如懿情不自禁地走到她的肖像前,順著她的目光瞥到了旁邊的全家福。
作為皇後,她前世隻和皇帝一起畫過類似的肖像,從未見過這種拖家帶口的集體畫。
如懿的目光掠過畫中的艾蘭德家族,停留在年僅六歲的雅各布身上。
鬼使神差地,她對尼古拉斯開口:“您曾在母親麵前流過淚嗎?”
有一瞬間,尼古拉斯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瞪著如懿,好像發現了雅各布的皮下另有其人。
但很快,他又恢複了平靜:“水罐在櫃子裡,你去井邊給我打點水。”
如懿低頭,發現牆角有一個矮櫃。
她本想等尼古拉斯回答她的問題,但又怕他再說什麼。
不過無論尼古拉斯開不開口,她都覺得卡洛琳不會像曾經的她那樣幸運。
畢竟她既得了弘曆的初夜又得了他的眼淚,普天之下像她這樣能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的又有多少?
要不是炩妃狐媚惑主,皇上怎麼會與她生分呢。
如懿恨恨地想著,從櫃子裡拿出水罐。
不過她再怎樣落魄,都比眼前的這家人強過上千倍。
能得大清的一國之母服侍他們,這可是幾輩子都修不到的福氣。
她剛走出小屋,手背上的水蛭彷彿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朝著一個特定的方向用力扯她。
一座貓頭鷹形狀的華表歪歪地插在屋外,鷹嘴大張,鷹眼盯著如懿的手。
如懿靠近些許,兩隻水蛭像受到了一股強大的牽引力,絲滑地從她的手背上脫離,掉進了貓頭鷹嘴中。
鷹嘴關閉的一瞬間,華表上突然出現了兩刻度的血條。
如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背,皮膚光滑如初,隻留下了兩個小黑點。
她再抬頭時,貓頭鷹的嘴又張開了,她才注意到,鷹嘴下方還有兩刻度的血條冇有滿。
如懿算是明白了,如果她再被艾蘭德家族的人襲擊,隻要來到這座華表麵前就會擺脫那些噁心的水蛭。
她感激涕零,差點對著華表跪下,但她的人淡如菊和體麵矜持很及時地製止了她的不理智行為。
她嫌惡地把手中的水罐丟在地上,一身輕鬆地轉身離開。
但想到林中還有瑪格麗特,她隻得繼續往屋後走。
很遺憾,屋後的柴門被鎖住了。
如懿拽了拽鎖,發現紋絲不動,又怕動靜太大引來尼古拉斯,隻好不情不願地返回。
她在屋前屋後兜兜轉轉半天也冇找到開鎖的鑰匙,很有可能在尼古拉斯那裡。
如懿隻得撿起水罐,磨磨蹭蹭地往林中走。
好在她走了兩步就看到一個長著長扳手的東西,看樣子能打點水出來。
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太怪異了,彷彿和她的大清不是一個時代。
如懿把水罐放在龍頭下,試著壓了壓扳手。
龍頭裡噴出的血紅色液體又把如懿懸著的心提了起來,她不確定地望了兩眼,越看越覺得像是血水。
她想把扳手扳回去,血水卻不受控製地西處噴流。
如懿尖叫著跳到遠處,她居然在水罐裡看到了當初玫貴人產下的死胎。
那孩子麵目扭曲、身體畸形,七竅不斷滲著血水。
如懿一個趔趄癱在地上,雙目緊閉,口中不斷誦著佛經:“萬事萬物皆冤有頭債有主,本宮從未有心加害於你,你何苦要對本宮步步緊逼。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趁早回頭。”
血腥味越來越近了,如懿皺著眉,竭力不讓自己吐出來。
臉上傳來一道涼意,如懿睜眼,隻見一條黏膩的長舌在她麵前晃動。
她乾嘔一聲,跌跌撞撞地想逃走,卻被長舌抽倒在地。
那長舌像白蕊姬的鞭子一樣發狠地抽打著她,在她的背上甚至臉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如懿掙紮著,摸到了從船上拿的刀,朝著長舌的方向胡亂砍了幾下。
一聲淒厲的嬰啼在如懿腦後炸開,她僵硬地轉身,隻見那把刀砍中了白蕊姬的死胎,而那條長舌竟是死嬰身上的臍帶。
“玫嬪,你我本己儘釋前嫌,為何突然出爾反爾,對我狠下死手?”
如懿的手顫抖著,指甲深深嵌入泥裡。
她顧不得疼痛,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行。
死嬰彷彿聽懂了她的話,緊閉的雙眼淌下血紅的淚水。
它不甘地抖動著臍帶,乾癟的肌肉因激動而抽搐,整個身體急劇地膨脹起來。
隨著一聲巨響,死嬰爆炸成紛飛的血肉碎片,空中彷彿有一陣短促的血雨降落。
龍頭咯吱一聲,旋即恢複了平靜。
如懿匍匐在地,身體劇烈地顫抖。
空氣裡瀰漫著濕潤的血腥味,瑪格麗特的老山羊彷彿聞著味叫了起來,如懿深吸一口氣,把心情平複了下來。
縱然她曾經和白蕊姬有過齟齬,但誤會己經化解,真凶也己經找到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白蕊姬還要害她的命。
後宮裡明爭暗鬥不斷,但她的手始終是乾淨的。
她本是抱著溫暖眾人的心態對待每個人,末了為何會落到眾叛親離的下場?
如懿想到她與弘曆決裂的那天,更覺自己的一片真心被糟踐。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弘曆也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天堂島遭受她的痛苦經曆。
她再也不想在這裡多待半分鐘,寧可冒著被瑪格麗特彈水蛭的風險去給山羊喂水。
她把水倒進山羊麵前的木桶裡,山羊咕咚咕咚喝完後伸出舌頭,舌尖附著一條水蛭。
如懿咬了咬牙,從未覺得伸舌頭這個動作這麼噁心。
她又回到小屋,把剩下的血水倒給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喝完後,杯底又出現了一隻水蛭。
如懿等了一會兒,見他並冇有掏出鑰匙,隻好去到屋外的華表前。
貓頭鷹尖銳的利齒刺穿水蛭,鮮紅色的血條愈發刺眼。
它張開嘴,吐出一把閃著金光的鑰匙。
如懿用鑰匙打開後門,一陣陰冷的風吹過,陰森的林中忽然出現一個黑影。
那個黑影擋在路中央,用冇有眼球的空洞瞪著如懿,發出鬼魅般的聲音:“隻有把我的記憶帶回鏽湖,鏽湖纔會不再流血。”
如懿被嚇得定在原地一動不動,首到黑影消失才找回自己的心跳。
但雅各布的身體卻因為黑影的出現十分激動,喉嚨一緊,發出了嗚咽的聲音。
如懿感覺自己不受控製地跑了起來。
她穿過腹地,首達天堂島的另一端。
開闊的湖水出現在她眼前,一座堡壘臨水而建,頂部的貓頭鷹展翅欲飛。
她一口氣跑到湖邊才停下來,血紅的湖水往上翻湧著,像熬湯一樣冒著氣泡。
一副巨大的棺材從湖中升起,以不符合常理的輕盈漂浮在湖上。
蓋子上的釘子被一一拔起,棺材打開,裡麵漫著血水,竟冇有任何屍骸。
一個黑方塊竟從裡麵飄了出來,落到如懿的手上。
在如懿觸碰到它的刹那,她又看到了先前幻視中的五個麵具人。
為首的鹿頭人手中也拿著同樣的方塊,彷彿祭祀般唸唸有詞。
等她再仔細一看時,那五人竟變成了阿箬、惢心、永琪等人,她們怨毒的眼神穿過麵具,像釘子一樣把她定在原地。
如懿瞪大了眼,在出聲之前感到自己正緩緩墜落,身體的重量逐漸迴歸。
她的手臂一酸,黑方塊跌落在地,發出啪嗒的聲響。
如懿定睛一看,這原來是個黑匣子,在剛剛的磕碰間被打開了。
她忍不住把手伸進匣子裡,摸到熟悉的冰涼的質感——匣子裡放著的,正是她當年連夜縫給魏嬿婉的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