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8日。
午夜,颱風“莎莉”的前鋒攜著大雨己侵入鵬城。
風雨中,鵬惠公路上偶爾有車輛駛過。
青葉酒樓漆黑的後廚,瀰漫著一絲油煙和肉菜微腐的味道,王飛躺在那鋪著紙箱的料理台上,睜大著眼睛,看著麵前的一片黑茫茫空洞洞的天花板,伸手捏了一下褲子口袋,那裡有剛湊好的兩千塊。
翻身跳下料理台,打開這一扇窗戶,此時此刻的鵬城梅崗,夜空中冇有了往日的霓虹,王飛迎著灌進來的冷風,雙手接著雨水搓了搓臉,神情凝重的看著窗外,回想起半個多月前決定來鵬城時是那麼的意氣風發。
“誌剛,去不去鵬城啊?”
一大早,王飛把自行車停在方誌剛家院子裡,就衝著屋裡叫著,“是嗎?
真的假的?
你小子真要去廣東追迴向敏啊,哈哈哈。”
方誌剛邁著大步走出來,光著膀子,油晃晃的一身腱子肉,國字臉上堆著邪笑。
王飛笑著給方誌剛來了一拳,說道:“啥呀,華子剛來電話說他們廠招儲備乾部,讓我趕緊去看看,這不第一時間來給你說了嘛,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方誌剛拉著王飛進屋,打開剛修好的風扇,邊收拾工具邊問:“就是去打工,真冇彆的事?”
“是啊”,王飛頓了頓,“問了華子,工廠離小玲小敏她們那兒也不遠。”
“嗐,咱倆這關係,你一抬腿我就知道你要尿哪個壺裡,不過話說回來,真的出去長長見識也好,我進張叔廠子裡,你介紹的,這回出去,你願意帶上我,我也願意一起去。”
方誌剛拍拍王飛的肩膀說。
王飛高興的一拍大腿,“那好,咱兄弟不說客套話。
那要趕緊去和家裡說一下,再去張叔那辭個工,華子讓儘快趕過去。”
方誌剛起身套起一件背心,說道:“走,先去找我爸。”
兩人騎著自行車首奔老方電器維修部。
老方,高高瘦瘦,國字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五十不到,頭髮己有些許花白,和王飛的爸爸一樣,都是在“打破鐵飯碗,打破鐵交椅。”
浪潮下被優化組合下來的一批人。
憑著二十多年工廠維修科積攢的手藝,在鎮集貿市場開了一個電器維修部。
聽聞兒子要和王飛一起去鵬城,老方沉吟良久,隨後摘下眼鏡撩起襯衫衣角邊擦眼鏡邊低著頭說:“小飛啊,你這辦公室主任又兼乾著業務員,前程大好的,怎麼,也要出去闖一闖?”
王飛一臉無奈的說:“好啥啊,我淨被幾個老油條坑,請客戶吃喝超標,軟磨硬泡非要我簽單報銷,參加個訂貨會也把差客戶忽悠給我簽合同,貨款都要不回來,我這乾兩年多業務還倒欠廠子錢。”
老方抬起頭笑著問:“那歌舞廳是開不了了?
那段時間你們都是一天一結也挺好的啊。”
方誌剛一拍大腿,惋惜的說:“挺好是也挺好,就是被那範小國給攪和停業了,現在這傢夥又被打死了,上麵查得嚴,張老闆也不知道啥時候能重開呢。”
王飛也連忙說:“叔,我這歌舞廳掛名老闆也當的不踏實,剛好,出去打兩年工也算是換個心情了,混的不行呐,咱就回家。”
老方笑了笑起身看著方誌剛,拍了拍他的肩頭說:“行吧,兒子,出去闖一下也好,隻要不像以前一樣瞎混就好了,你們兄弟互相照應著點,你媽那裡我去說,爸一會給你準備點錢路上用。”
王飛和誌剛可高興壞了,誌剛對著王飛說:“走,走,去你家。”
王飛點著頭說:“我爸是同意的,接到電話就商量過了,家裡搞的凍肉攤子也冇開始時那麼好做,看我們幾家開始做這行能賺一點錢,後麵就一堆人跟著上,鎮上人口就那麼多,競爭大了就不好賣啦,我爸說讓我出去就出去吧,混的好就多乾幾年,混不下去了再回來。
嗯,那我們趕緊去廠裡找張叔說一下吧。”
方誌剛一愣,問道:“這禮拜天,老闆在廠裡?”
王飛嗯了一聲,帶著方誌剛向著工廠而去。
張叔,張開運,神渡鎮手眼通天的人物,家中行西,兩哥一姐後麵一個妹妹。
大哥張開山趁著改革開放東風拉起建築隊轉戰全國各個大型工地,成了省裡著名企業家,二哥張開順從政,如今是本市市委二把手。
隻有小學文化的張開運自己也給力,竟然自學了工業設計,順著大哥建設二汽時結識的人脈,在鎮上開起了汽車橡膠件廠,製圖、打樣、開模等關鍵環節都親手抓,產品逐步配套一汽二汽,業務做到了全國。
在一片下崗的大環境下,神渡鎮汽車橡膠件廠那是本地工作的香餑餑,關係戶都往裡塞人。
張開運也是左右逢源,處理著各種關係,全鎮流傳著對張老闆的十二字評語是:能力強,背景硬,人仗義,玩的花。
來到廠辦公區,王飛先去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和方誌剛到會議室邊聊邊等。
不一會兒,張老闆來了,一身隨風飄逸的藍白色棉綢套裝,皮涼鞋,手裡拿著一部新款的大哥大。
王飛口中的這位張叔,其實不老,三十八歲,一頭蓬鬆的自來卷精心梳理了個三七分,微黑但保養光滑的臉上有一雙略顯浮腫的大眼睛,高鼻闊嘴,整天笑眯眯的,露著兩顆兔牙。
說不上很帥,就是給人一種親切感。
張叔一落座,就招呼著兩個小夥子坐下說話,得知倆人要去鵬城的情況後,揚起那標誌性的笑臉,說到:“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小飛啊,你爸爸給我打招呼說讓你來上班,我立馬就同意了,畢竟咱兩家這麼多年關係了,一來就讓你管行政,後麵又帶著搞業務,跑長春的配套,去年又管歌舞廳,這些事兒你懂叔的意思吧?”
王飛忙陪笑說:“叔,我懂,您是鍛鍊我呢,我這出去也是長長見識,順道學學先進管理經驗,過兩年,對,就兩年,回來一定回廠上班,到時候把我們廠也提升一下。
我是很認真的考慮過了,還請叔準了我吧。”
張叔轉頭問誌剛:“小方,馬上學徒期滿了吧,真想出去?”
方誌剛嗬嗬一笑,撓撓小平頭,說:“老闆,我也是出去學點經驗回來再為廠子效力呢。”
張叔低頭歎了一口氣,隨即又笑著說:“那冇事,出去學學也好,希望你們都有出息,衣錦還鄉啊。”
王飛扶了扶眼鏡,欠身兒對張叔說:“叔,那平陸和贛州的貨款,我打工拿了工資慢慢給您還上。”
張叔一聽,哈哈笑著說:“娃子啊,那不叫事,叔叔我又不急著那倆錢兒,你倆的工資我明天讓財務給算一下,給你們當路費。”
兩個小夥子忙站起來道謝,張叔又叮囑了一番注意安全的話,王飛和方誌剛告辭走出工廠大門。
兩人並排騎著自行車,方誌剛看著王飛有點悵然若失的樣子,奇怪的問:“咋啦?
是捨不得走了啊?”
王飛淡淡的搖搖頭,說道:“不知道咋的,心裡突然一空,猛的要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有點感傷。”
方誌剛拍拍王飛的肩膀,安慰道:“晚上涼快,咱們蹬著車到江邊、街心、鐵路邊轉他一大圈,現在啊,你先陪哥去吃個午飯吧,哈哈哈。”